那紅疹起初只是個疏忽的意外——左臂彎里針尖大的小紅點,像被指甲無意蹭出的印記。我們只當是熱痱或蚊蟲的惡作劇。可它仿佛不甘寂寞,不過兩三天光景,先是成片成簇,旋即攀上小腿后背,灼灼如潑灑的蕃茄汁。那印記蔓延之處,皮肉便微微鼓起,細看斑塊圓如青銅幣,表面竟微微滲出濕意,似剛被灼過火的印記。眼見昔日那身溫軟如牛奶的小皮肉,一夜間化作斑駁地圖,恐懼便如藤蔓扎進心底,勒得我日夜透不過氣。
最初輾轉的那間社區診所,醫生只留下含糊的結論:「過敏」,塞過來一小管不知名的膏藥和撲爾敏。小圓盒里藥膏很快見了底,可孩子臂彎的皮疹如春藤蔓生,紅疹深處滲出愈發清晰的濕印,在尿布外褲留下斑駁水痕。
深夜被衣袖蹭破的疹子結起棕黃的痂,驚哭如鐵鏈般扯碎睡意的薄幕。窗外的冷月每熬亮一寸,心頭的驚惶便加厚一寸——莫不是什麼惡疾悄然種進了我們至純的骨血?每每觸碰那細嫩皮膚下奔涌的熱度,惶惶然的酸楚便淹沒我無法呼吸。
當第三間診所的無名藥液也沒能褪去孩子四肢的紅潮,一個醫生終面露凝重:「再頑固的過敏也該退了……帶他去兒童醫院吧!」這勸誡驚醒了夢魘中人。次日清冷時分,我們裹緊孩子闖進兒童皮膚科診室。護士掀開衣袖那刻,醫生鏡片后的目光瞬間收緊。她指尖輕點那圓幣狀凸起的斑塊:「病征不尋常,像發疹,但罕見這般頑固。」幾番細問用藥歷程,我慌忙掏出揉得發皺的紙片,上面橫七豎八的藥名早已結成蛛網,她目光一掃,眉頭無聲鎖緊:「莫要再亂試藥,孩子不是試驗皿。
」
醫生迅速開出單子:急查血項,詳查過敏原與免疫指標。繳費窗前的長蛇隊幾乎熔斷了心跳,懷中孩子卻用滾燙的額頭抵住我鎖骨,低啞哼唧化作細小針尖刺痛我耳膜。等待采血的窗口前,孩子軟綿綿趴在我的肩膀上,手臂環著我的脖頸如系上溺水者的唯一生路。
當年輕護士找準孩子細弱脈絡時,冰冷的針管刺破了沉沉的恐懼。那一刻,那流入細玻璃管的溫熱殷紅,竟成了灼燙深淵中瞥見的一縷纖細光索——似乎終于有地方,愿意承托這份山一般沉重卻無處安放的驚惶,那根無形的繩索雖微渺,終究系住了幾近碎裂的心魂。
孩子的疹點仍沉默伏在柔嫩的皮膚上,仿佛未知的密語。但手中化驗單薄紙的溫度,卻成為心底微弱浮起的依托——那上面每一行印跡,都指向一個答案正在清晰,一點一滴消融著未知黑暗。我緊了緊懷中孩子的襁褓,向檢驗科的窗外望去。天色漸晚,窗外街燈一盞盞在漸濃的暮色里倔強亮起,微黃光芒映在我們汗涔涔相貼的臉上。燈亮處,縱使人潮洶涌,我們也在燈影里邁步向前。
或許每道劃破暗夜的路徑,都始于放下盲目自耗的決心。當小生命遭遇莫測的潮汐,能依傍的燈塔不在民間藥方或自我推演中,而是勇敢將船駛向更深的未知海域——那條布滿數據線與診斷儀的陌生岸上,往往埋著真正的航標。